我在一个小城市里读的大学。同学里有个农村孩子叫光辉，在家里排行老大，底下有一个妹妹，两个弟弟。

　　他家在西北最贫困的地方之一，一个国家重点贫困县的小山村里。在这样的地方，一家人供出个大学生其实挺不容易的。他们村子三百多口人，就出了这么一个大学生。以前村里人不仅没钱，也没上学这么个意识，因为家里穷。

　　家里穷到什么程度呢？西北很多地方的传统是这样的，家里生出好几个小孩，基本都不上学，长大了要么继续种地，要么进城打工。

　　打工也不是到大城市的办公室里当白领这种概念，一般都是去附近城市的边缘角落去打短工，比如去省城当泥瓦匠，或者是去新疆采棉。一是因为家里基本都还有农活需要干，一到农忙的时节还要大老远回老家，二是因为城里工作的要求高，大部分村里人都达不到。

　　光辉本来也是上完初中以后回家干农活的命运。但小学和初中，他的学习成绩都很好，而且自己也喜欢学习，所以就继续读了下去。所幸因为他们那的环境和国家政策有优待，上学的成本都不太高，主要是高中在外地、大学更在城市里，生活成本占了大头。

　　即便是这样，他们家也只能供得起一个人上学。还记得大一入住宿舍的时候，我们宿舍的其他几个人都是买全新的生活用品，而光辉一个人扛了好几个大包小包。后来听他说，包里除了家里带来的生活用品，都是村子里每家每户送的土特产什么的，当然还有村子里一起凑的一千多块钱。

　　嗯，之后很多年我都不太理解考上大学为什么会这么兴师动众。

　　光辉的学费都是助学贷款来的，而生活费，除了那一千多块钱之外，都需要自己去挣。上课的时候，他总是一支笔、一个本子、一个文件夹和一本旧的课本。笔、本子和文件夹是在小超市打工的时候找老板要的，而课本他只去校内的二手书店买旧书。

　　光辉有一个随身带着喝水的杯子，瓷的那种，看起来很久很破。我曾经问过他，你这个也算是老古董了吧。他说这个瓷杯子是他爷爷用过的东西，一直没坏，就没舍得扔。我当时心里就想，这样的人以后在社会上肯定能有大出息。

　　总得来说，刚开始认识的时候身边的人都觉得，这个光辉，是个实在的好同学。

　　但没过多长时间，我们就发觉他其实是个蛮功利的人。

　　进大学第二个礼拜，他找班长借了二百块钱，买了一身二手的西装加一双地毯皮鞋。然后去理发厅剪了一个油光锃亮的发型，然后又去照相馆拍了一组这种造型的免冠照。拿着这些照片，他一头扎进了学生会。

　　光辉在学生会混了个不大不小的官，然后每次参加活动，他都以西装配油光锃亮的发型示人。有时候，他还会把他负责管的活动搬到宿舍，宿舍里剩余几个人就得听他们轮番演讲。不过我们也没有表达出什么抵触和反感。

　　事情的变化发生在大二。

　　光辉学会了上网。宿舍里有好几台电脑，光辉时不时会蹭别人的电脑上网。那时候也没人建WIFI什么的，智能手机的利用率也远不如现在，更别说在西北小城市。

　　光辉给自己申请了微博，昵称叫“书记”。里面的内容我曾经也看过，只有两类内容:一种就是各种的心灵鸡汤和成功学。这些鸡汤还和现在微博微信上流行的那种不同，不是那种无关痛痒、无病呻吟的鸡汤，是蛮激进的。另一种就是各种社会的阴暗面，里面传达的信息大多都是——为什么坏人能比自己过得更好。

　　大三*9学期，宿舍里爆发了一次矛盾。有段时间宿舍里看电视、玩游戏比较严重，电费用得稍微多了一点。我们学校不是水电全免的那种，水不要钱，但电费要宿舍自己往点卡里充钱。当时算了一下，每个人那个月要多出将近10块钱。

　　光辉不乐意了。我们当时宿舍里其他人的意见是，他的那份按照以往的水平，该出多少就是多少，剩下的其他人均摊，这本身就是考虑了他家里比较贫困的现状。但他的意思是平时自己基本就不用电，所以一分钱都不该出。反倒是我们这些富家子弟、纨绔书生，扰乱了他生活的节奏。

　　而现实情况是，既然不打游戏，但电脑他也在用。而且每当第二天没课，通宵看电视的也只有他。

　　十几块钱根本不是什么事。比较让我们诧异的是，在这件事里光辉表现出了以往没有的愤怒。比如和我们爆发了很激烈的争吵，我们让他出钱，他觉得我们是在算计他，不让他出钱，他又觉得我们是瞧不起他，等等。

　　这件事过去后，他微博的言辞更激烈了。对很多自己不会亲身经历的事、很多和学生群体八竿子打不着的事，他都能找到让他愤怒的那个点。比如有用苹果手机的人说苹果手机好，他会去骂；有人喜欢韩国明星，他会去骂；公务员涨70块钱的工资，他也会去骂。甚至看他发的很多微博，骂人都提到了宿舍里的其他人。但大学四年，宿舍里爆发过的*10的一次冲突就是电费的事儿。

　　嗯，故事讲得差不多了。

　　今年过年，光辉给我打了一个电话，说他家里出了急事，需要筹集点钱，找我来借。我象征性地借给了他500，然后换了从大学以来就一直在用的手机号码。为的就是和这个愤怒的人没有交集。
 

　　刚毕业的时候，我特别不理解人为什么会变得这么愤怒。但是慢慢接触真正的社会，工作、家庭、生活，我终于慢慢读懂了光辉和他的愤怒。

　　如果你仔细观察周遭，你就会发现，愤怒其实是一种社会的共性，一种流行的味道。去新闻门户逛一圈你就会发现，底下的评论不是在互相对骂，就是团结起来一起骂，反正满眼下去都是诸如“生殖器”这样的脏字，充满了火药味。去微博上看一看，你就会发现充满了各种对骂和拉黑，即便你设置了拉黑，对方也会私信继续骂，反正任何话题都能点燃一堆人的火药桶。在贴吧，这样的情况就更普遍了，甚至你会有这样的错觉——在贴吧这样的环境下，正常说话反而成为了异类……

　　这些是在网络上，那现实生活中，人会不会变得克制一点呢？也许会，但其实也没多大区别。有次我在家乡的城市坐环城小公共，车上除了我还有一堆夫妻。到站了，一个男人赶在这对夫妻下车之前窜上了车，然后两个男人就互相拽住衣领开始吵。要不是妻子拉住，很有可能就会打起来。

　　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大城市。有次在上海坐地铁，两个操着上海话的女人，就因为踩了一下脚，就在车厢里大打出手，引得几十号人围观……

　　你可以回问一下自己，是不是从来没有出乎意料地愤怒过？有没有愤怒得无厘头、愤怒得很诧异？我想很多人都不敢说自己从来没有。在某件事的某个关键问题上，你肯定向某个群体表达过超出自己范围的愤怒。

　　但，你为什么会这么愤怒？或者说，我们为什么总是这么愤怒？
 

　　人为什么会这么愤怒，主要原因大概就是浮躁。仔细想想，你轻易表现出浮躁的原因，是不是很大程度上源自于没有仔细了解过、思考过、分析过?在互联网时代，是不是只看到了一个标题，你的愤怒就这么脱笼而出?

　　浮躁的原因有很多，但最核心的因素就是急功近利。中国是个处在社会急剧转型下的国家，每个人都想变得更富有，每个人都想在很短的时间内变得比别人富有，于是我们都成了急功近利的人。

　　还有人说，这是社会道德和信仰缺失的结果，这些原因都对，但根本原因还是因为我们是急剧转型下的社会、是一个纯粹的追赶者。在大多数人都还吃不饱的前提下，讨论道德和信仰都是不现实的。

　　浮躁不只中国社会有，而是现今整个世界、全球大社会的整体通病。只不过我们的国家情况特别特殊、人口形势特别独特，在经历了改革开放之后，我们社会的浮躁表现得特别特出罢了。

　　不浮躁的社会是什么样的？我不知道。也许是该吃吃、该喝喝?没有空谈不切实际的目标和对眼下利益的执着?起码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应该会改善很多吧。
 

　　在知乎上看到过这么一段话

　　我觉得说得挺好。

　　你们会发现，容易表现出愤怒的人往往对某些特定的事物反应很强烈。比如社会不公，比如不断曝光的社会负面。这是因为愤怒这种情绪，往往表现的是一种发内心深处的不安全感。

　　社会资源分配不公，你担心自己的就业机会会被剥夺，所以你愤怒；教育资源分配不公，你怨恨自己在起跑线上就落后别人，所以你愤怒；医疗设施就那么几所医院，还要排队、加价、专家挂号，你总觉得自己正常就业的权力被侵害，所以你愤怒…………整个社会的快乐值在下降、不安全感在上升，这就是所谓的社会戾气。

　　愤怒的中总是伴随着暴躁、敏感和情绪化，如果你在虚拟的环境下，或者特定的情景里，特别容易表现出愤怒。那你不仅是个很浮躁的人，在性格和人际关系的处理上肯定也有很多问题。
 

　　在网络上，轻易表达出愤怒的人，知道自己很可能愤怒得毫无道理么？

　　我觉得很可能不知道。他们不知道，是因为他们坚持认为自己是有理想有抱负、为社会进步在考量、坚持真理的人。

　　每个人都有自己坚持的东西，也有决定和限制坚持的门槛与条件，这个门槛与条件就是你的眼界。

　　如果你很坚持自我，但你的眼界有限，在这个浮躁的社会里，你就会变得总是很愤怒、无厘头地愤怒；反之，如果你的眼界、知识面很广，广到总能完全涵盖你所关注的问题与领域，那你，那你就是真理的化身。

　　但现实情况是，绝大多数人都是眼界底下的。人在抱团之后（网络中、现实里），智商都是很低的。所以大多数人都没有获得真理。

　　所以说，愤怒的喷子和真理只有一步之隔。
 

　　我曾经有两个同事，在这两个同事身上，做过两个很有趣的小实验。

　　A是认识的一个小姑娘，做行政的工作好几年，也没晋升过多少、涨过多少工资。另外一个小姑娘B是公司里的，做财务。情况也比较类似，工资很低，没什么空间。

　　当她俩向我诉苦水的时候，我给了她俩完全不同的答案。

　　A说她公司怎么怎么排挤她、公司领导怎么怎么黑暗的时候，我就顺着她说。她说，问题都是其他人的，自己没做错什么，我也不反对。

　　而B说她公司怎么怎么排挤她、公司领导怎么怎么黑暗、老板故意不给她升值的时候，我反对她。我说，肯定是你自己的问题，社会不会故意和你一个人作对，你受委屈*10的原因还是在于你太弱。“你太弱，所以以为别人都跟你过不去；你太弱，所以以为社会在处处刁难你……”

　　后来，A工资还是没涨，职也没升，人更是变成了动不动就很愤怒的那种人。而B去自学了CPA和CFA，现在已经有好几家不错的金融企业向她伸出了橄榄枝。

　　愤怒是恨的过程。人向周遭散发愤怒情绪的时候，往往看似对这也不满、那也不满，其实他们最终愤怒的人是自己。他们恨自己为什么不是那个被大众所愤怒的人，他们恨为什么是自己嫉妒别人而不是别人嫉妒自己，他们恨为什么自己不是社会不公的获益者……

　　归根到底，还是因为自己太弱。所以，越是充满愤怒的人，越是社会里的弱者。

　　回到开始的那个问题，我们为什么总是这么愤怒？不如换个问题，你为什么还没意识到你自己不是个强者?